这自然而然、琐碎平常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最幸福的时光。我是如此沉溺于幸福之中,以至于以后别人叹起考研究生复习功课的苦经时,我几乎完全回忆不起一点苦涩绝望焦虑的味道来。
尽管我上大学时的成绩并非出类拔萃,通过在职申请学位同等学历资格考试笔试和面试的过程顺利得令人难以置信。也许,那是因为每天在秘密的花园中休憩,无意中给了我神秘的力量吧。
这天一上班,我就觉得不对劲。严威没有来。本来我们组就缺少人手,现在更是只能等待杨向东一组开完刀,由师傅和杨向东带领我们住院医生完成推脱不掉的手术。
其他能拖延的就拖延一些。师傅对严威意外的缺席没有加以任何批评或解说,仿佛这个位置天然就是空缺的。开刀时,我本以为给杨向东做助手,他会讲些轻松的话题,就象他平时那样。
可是今天他比平时的严威还要沉默。病房里,从丁非和方和不断快速交换的无声的眼神中,我看出问题好象很复杂。好几次和丁非擦身而过,他看着我,似乎欲言又止,马上掉头又离开。
我踏进治疗室取换药包、棉球、纱条什么的时候,莉莉、良良等一堆护士凑在一起悄声而激烈地说着什么。露露看到我,正要开口说什么,只来得及“哦”一声,就被她们拽开。就象摩西在红海前祈祷过一样,护士们自动在我面前分成两列,空出地方给我走路,而我所走过的空间,在我刚步出治疗室的时候,又迅速地被她们凑在一起的身体和脑袋填满。该死!不会是有谁看到了我外套口袋里的化验报告,做出什么特别丰富的联想吧?当然,换了我,如果在别人口袋里瞥见了这么一样化验报告单,不免也要瞎想一阵子。
因为,那是一张化验有无HIV感染的化验单,说白了就是看有没有爱滋病。而送检人的名字,赫然写着:“朱夜”那是3个多月以前借机抽了泰雅的血标本,送到市卫生防疫站检查。
结果我当然已经知道是阴性,也就是说泰雅还没有感染上这种不治之症。真是谢天谢地。虽然出于保护患者利益、控制爱滋病流行的目的,自愿接受检查的人可以用密码匿名抽血化验。
但是我和防疫站的人讲我会自己抽好血送来,所以不得不留下我真实的姓名、职业、工作单位和地址。当时工作人员讲只是为了保证对某个特定的真实存在的有法律可靠性的“个体”
送检的血液负责,所以一定要有这些手续,没有别的意思。谁知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他们最后又寄了一份化验结果给我。早上打开公务员一早送来的印有“市卫生防疫站”
字样的牛皮纸信封后我吓了一跳,紧张地环顾过四周。那时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应该没有人会注意别人在看什么不相关的东西。
为了保险,我没放在白大衣口袋里,因为实习医生到自己的带教老师离开而需要敲处方章的时候,会随意翻找去开刀的医生留在病房的白大衣的口袋。也没有放在我的包里。因为我包里的书常常是全病房住院医生通用的。
所以我特地把信封毁掉,把化验单叠成一小块塞在外套里子的口袋里。本来以为没有什么问题了。做医生的人一般比较务实,想象力也不丰富,但是我们病房的住院医生除外。
护士虽然比通常人们认为的处于爱好幻想的妙龄少女要稍微年长一点,想象力和联想力却是有增无减。也许哪个人看到了我口袋里的化验单,而且化验单上我的名字写得很大“送检人”的字写得很小,粗粗一看保证会误以为那是我的血标本化验单。她们一定暗暗议论为什么我要去化验HIV抗体,会联想成什么样?难不成我是乱交者?同性恋?老天!老天!我都干了些什么?为什么我这么倒霉?!突然,我的手机又响了,在空无一人的值班室里,响得揪心。
我拿起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是这几个月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号码,掌中冷汗顿时冒出,手机的塑料套子变得湿冷腻滑。铃声响了四、五下,我的理智才战胜了情感,强迫自己按下手机的通话键:“喂?孔警官吗?”
“小朱医生,你好啊。”冷汗从额头不断冒出。我听出了郭警官的声音。他很少直接威吓,但就因为如此反而更让我害怕,不知道违背他的意志会发生什么事。“你和季泰雅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了,不错。有什么新的发现?”“没…没有啊。”
我的声音止不住地发抖。结结巴巴地象往常一样汇报了泰雅的行踪,无非是什么时候回家,穿着什么衣服,买过什么东西,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下楼打过公用电话,有什么信件之类。
他们很关心有什么人来找泰雅,即使有,我也从来没见过。“小朱医生,”郭警官的声音低沉有力,不怒而威“我们一直在给季泰雅戴罪立功的机会,就看他是不是和我们配合了。你如果真的中意他,应该帮助他嘛。和他谈谈嘛。”
“中意!?什么意思?我…我没有…”“你应该知道他以前是干什么的吧?据说他非常受欢迎,上过他的人永远也不会忘记他。甚至已经知道屋子里很有可能有隐藏的摄像机,也会冒着被敲诈的危险,不由自主地和他上床。
那些身居高位久经世故的男人情愿拜倒在他的脚下,为他献出一切。”他的声音适时终止,仿佛特意给我一个喘息的机会,从眩晕和恶心中缓过劲儿来,然后在我刚刚开始恢复意志最虚弱的时刻发动致命的攻击“你已经尝过他的味道了吧?”
“我没有!”我不顾走廊里路过的同事有可能听见,声嘶力竭地喊道。“那为什么帮着他瞒过别人?你以为…”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加关切、甜蜜而恶毒“他只有你一个?”“我没有。”我无力地哀求道。
“你有没有闻到他身上额外的男用香水味道?有没有看到他脖子上的牙印?”“我没有…”我愕然地喃喃道。
“小朱医生!观察要细致一点。同性恋的男人应该比一般男人要仔细一点,不是吗?”
“我不是同…”说了半句,看到正推门进来的丁非,我生生地吞下后半句话。“是也没什么关系,就算医院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大不了院长找个什么别的理由把你开除而已,你还年轻,出路还多着嘛。
不过,如果你现在没法完成好我们交给你的任务,希望你能长期保持现在这个身份和职位。看样子我得提前和你们院长、人事科主任谈一次,把你所有的详细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们,让他们有个思想准备,免得他们因为道听途说来的消息突然把你开除,那可会影响你继续收集信息。”
他等于告诉我,如果我不足够快地收集到他们需要的消息,他们就会直接找院领导宣布发现我是个同性恋!
我的胃翻腾起来,嘴里涌上一股苦味。也许根本不用他去说,也许谣言早就已经传得满天飞。也许是为了验证我不安的想法,丁非向我挤挤眼,象是有什么暧昧的话要跟我说。
我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对郭警官说:“这个我待会儿再详细说好吗?现在我正好有点事,抱歉。”
“没关系,好好考虑考虑吧。我们保持联系。”挂上电话,仿佛又听到自己被判了一次缓刑,而缓刑期还是未知数。我止住恶心的感觉,清了清嗓子,交叉双臂站在丁非面前,准备承受一个恶毒的流言者并非完全捕风捉影的袭击。
丁非的眼睛放着光,凑近我,压低嗓门,面带暧昧和怜悯,但第一句话就直击要害:“你知道吗?刚刚出炉的惊人内幕!我们科有个医生是同性恋!”
“那有什么?”我装做镇静,不顾颤抖的声音完全可能出卖我“我们医院几百个男医生难保没有个把同性恋,要是正好在我们科,我一点也不奇怪。”“问题是你猜是谁?你保证一猜就猜到。猜猜!”他盯着我的眼睛说。
我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决心象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大度地承认自己的每一面,包括社会承认的和社会不承认的:“我?”
丁非嘴巴张得大得让我担心他的下颌关节会脱臼。我催促道:“喂!你发傻啊?”他哈哈大笑起来,好象刚刚听说了世界上最最可笑的事情:“你真能搞笑啊!哈哈哈…呵呵呵…”看到他这样子,我一下放松下来,又逃过一劫?待他笑够,喘息稍定,正色说:“别胡说八道了。是严威。”这回轮到我大张着嘴不知所措:“为…为什么?他?!他象同性恋吗?”
“当然!瞧他那个样子,走路轻手轻脚,说话细声细气,死要干净,长得白白嫩嫩…”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我眼前浮现出严威的样子:30多岁的男人,个子不高,戴付无边眼镜,长着一张很少流露表情的娃娃脸,穿着质料高档颜色柔和熨烫笔挺式样传统的衬衫,而不是象其他年轻医生那样随意的T恤衫。
一切消息都是小道来源,不过细节都很详细,看来我是我们科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最初的来源是昨天的院总值班,她本来是普外科护士长,和我们科护士长关系很好,消息很快从护士中传到我们组医生,再传到其他组、其他科,不久就是全院。
昨天深夜院总值班接到警察局的电话,要求她去指认某个打架斗殴者的身份,尽管他抵死不承认,某个负责的警官记得到我们医院时在他那里看过病。
总值班很惊讶地发现那人果然是严威,一个平时呼吸声都很小的,在各老专家老教授眼皮底下成长起来的稳重的青年。而更让她惊讶的是,打架斗殴的原因是同性恋争风吃醋:他的“爱人”
看上了别人。他首先向第三者发动进攻,他的“爱人”上前劝架,被第三者手里抡起的凳子打中头部,送进附近的另一家医院。“他会给开除吗?”我问。“他老爸才不会让他这么没有面子地走掉呢,”
丁非说“多半会想个法子轻描淡写地把事情遮盖过去,以后再悄悄地把严威调走或者干脆让他出国读书。”这时他似乎想起了走进值班室的真正目的,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茶杯,刚喝了一口,走廊上就传来莉莉的叫声:“丁非!丁非!出来!”
他几乎呛了自己,抹抹嘴说:“该死,准是6床那个病人。”走到门口,又回头对我说:“这事可不要再传来传去了哦!”我苦笑一下,每个被告知这件事的人大概都得到过这个忠告,大概只有我会真正执行它。走出值班室的时候,我特地“砰”地带上门,无视良良讶异的眼神,大踏步地走向医生办公室,把脚步踩得“咚咚”